从景德镇瑶里出发,溯流而上,临近虎头岗,在通往安徽休宁的徽饶古道上,有一山村,名叫汪胡。去年夏天,我和战友在汪胡住了些日子,离开的那天,车要拐弯了,乡亲们还站在那儿向我们挥手,朝我们张望……
我们住的是汪家客栈,这是一户人丁兴旺、比较富实的六口之家,男主人姓汪名建峰,其妻叫詹玉芳,奶奶叫胡玉菊,为了延续汪胡的香火,建峰的大儿子姓汪,小儿子随奶奶姓,姓胡。我们住在三楼,窗户外面,耸立着一棵高过四层楼几十米的香榧树。香榧树是名贵树种,有“寿星树”之称,村里人说:“住在树下的人长寿。”一颗香榧,从幼苗到挂果最少需要十年以上的时间。这漫长的岁月,让香榧深知时光的奥秘,它教导我们如何用一颗不急不躁的心,去品尝时间赋予的自然馈赠;它教会我们如何在繁杂的生活中,去寻找厚重而漫长的光阴仪式感。
有南京朋友从黄山赶过来,玉芳做了一桌菜:腌鱼、腌肉、干笋、干豆角、小杂鱼、苦槠豆腐……每道菜都沸腾着儿时的记忆。儿时的味道难忘怀,最难忘的是外婆的乡土菜。一碟小葱拌豆腐,教会我做人要清清白白;一盘苦瓜炒鸡蛋,启发我苦中细品人生精彩……朋友带来的古井贡酒喝完了,建峰拿来了山里人酿制的谷烧酒。酒桌上推杯换盏,灶堂里火光熊熊,热气里,朋友们喝得晕晕乎乎,我也差不多。这状态,自然、坦然、必然,不像有些场合,嘴里说着言不由衷的祝酒辞,怀里却揣着五颜六色的杂心事。那种场合的醉,难以言说。在汪胡村,我们的醉是渐进的,是无需人劝的。醉卧在床,窗外,蛙声、虫声,偶尔还有狗叫声,各种山村气息一直在脑海里流动,滋润着不眠的醉意……
房间不隔音,酒酣后被叽叽喳喳的鸟声叫醒了,就穿好衣服出了门,发现一位大娘拎着个小竹篮在菜园里摘菜,上前一看,篮子里有四个黄金瓜。我眼睛发亮,记不清有多少时间没吃过这种瓜了。“这瓜多少钱一斤?”我问。“不卖。”大娘看了我一眼:“你要是喜欢吃,拿两个去尝尝吧。”我想拿,又不好意思,我就跟着大娘走进了一条小巷,拐弯,一座简陋的院子里挂着一块腊肉,几串辣椒,摆着一些干豆角,大娘的日子不单调呀。临离开时,她找了个保鲜袋,装上四个黄金瓜给我,我要给她钱,她说什么也不收。
晚饭后散步,路过一胡姓人家,门口坐着不少人,他们见到我,热情邀我过去喝杯他们自己采摘的高山茶。胡先生告诉我:“汪胡村是汪胡两姓和谐共处的古村落,它隐身于皖赣交界的大山深处,山村历来民风淳朴,乡民和睦友善。相传很久以前,有位姓汪的外婆对其姓胡的外孙说:‘你一定要记住,有姓汪的就不能没有姓胡的,汪胡是一体,是不能分开的,汪胡心心相印,命运相连。’”
“你们去了原始森林景区吧?别看现在森林保护得很好,那是来之不易的。当年,有些人为了捞钱,过度采矿伐木,烧窑制陶,导致山塌地陷,水土流失,给村庄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人不尊重自然,大自然就会惩罚人类,这是天规!在惨重的教训面前,汪胡村村长用自己孙子的性命祭奠天地,祭奠大自然,封山育林。这是一个悲壮而震撼的故事,这个故事让汪胡十里八乡唏嘘了几个世纪……”
我和战友走进了原始森林,捡起一块溪石,坐在石上小憩,身旁有一片落叶,拾起,精致的纹理让我看到了纵横交错的生命奥秘。我们又用溪石轻轻敲击着名曰“盘古开天”的巨石,幽幽溪涧,有一种声音在环绕,我仿佛听到了地球转动的声音。
往徽饶古道上走,在一座石桥边,立着一座长有青苔的石碑,上书四字:“徽饶古道”,繁体。往回走的时候,过一木桥,我见到一幢有点年代感的老房子,窗户乌漆墨黑的,斑斑驳驳。老房子墙上有明显时代印记的几行红色大字:“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自力更生,艰苦奋斗。”门两边贴着对联“五福临门运气旺,吉星高照满堂喜。”还有一“光荣人家”的牌匾挂在门楣上,门虚掩着,我轻轻地推开门缝往里瞧,屋里没人。过了两天,我和战友一道,又来到那座有时代印记的房子前,门开着,我们跨过门槛,从房间里走出来一位老人,这位老人就是“光荣人家”的主人胡顺水,近80岁,是上世纪50年代的老兵。他给我们讲那个年代的故事,讲他喜欢住老房子,讲他虽然一把年纪,但没病没痛的,还能上山摘果子、干农活,他的脸上没有愁容,看不到忧伤,他是幸福的,他的幸福,来自心底的那份满足。
在村口溜达,我们又看见一个标示牌:“直行700米,有一古宅。”他们说的古宅,其实是敦叙堂。敦叙堂以传统的伦理道德规范为堂号,是劝诫训勉后代子孙的地方。堂内堂外各有楹联一幅。“子孙亦以为序,序穆不失其伦,福星高照栋宇,礼乐幸来紫阁。”“萃子孙于一堂,序昭序穆,祀祖宗于百代,报德报恩。”正中央悬挂着一幅书法:“天人合一,道法自然。”
敦叙堂宽敞明亮,古朴凝重,汪胡两姓,历史上也出过大人物,每年都有在外的两姓人回来祭祀,祭祀之时,宗族香火旺盛。在汪胡,老宅并不多见,像敦叙堂这样古朴、厚重的更实属难得,或许只有在懂得体恤、珍惜它的人那里,才能得以保全和延续吧。
山村的生活,热闹莫过于晚饭后的那段时光。这个时候,建峰家的门口总是坐着不少人,男女老幼,好几代人,在一起喝着茶、嗑着瓜子、聊着天。连续几个傍晚,我总能看见一位单薄消瘦的老人,玉芳对他特别热情,来了就给他茶喝,给他饭吃。这是什么人?后来,玉芳领我们去摘枣子时,我们看到了老人的家,杂乱的房间里堆着一些杂物,一张简陋的木板床,床上有个旧电风扇,地上搁了个电饭煲,看着让人心酸。老人看见我们,脸上堆着笑。据了解,他是五保户,也是建挡立卡的贫困户,据说,村里已着手在为他盖新房了。
离开汪胡快一年了,吃着最后一点从那儿带回的野生香菇、苦槠豆腐,我又想起了汪胡,那美丽的村庄、美丽的玉芳,那耸入云天的大森林,那天人合一的敦叙堂,还有那扶贫对象,那杖朝之年的老班长,那给我香瓜的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