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抱一张琴,在一个雪后或雨后的黄昏,到山中寻访朋友。
若是冬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当然能饮,三杯过后尽开颜,和朋友弹琴、聊天、甚至赋诗作画;要是夏天,“穷吟到云黑,淡饮胜裙红。一阵弦声好,人间解愠风。”最好是泡一壶茶,坐在山顶上,望着极远处的落霞和一览无余的山峰,然后谈天说地,切磋琴艺。
然而,现实中的我,更多的时候是在城市水泥垒筑的书斋中,端详着古人或今人创作的有上述场景的某幅画,然后让想象任意驰骋。
其实,我与山就近在咫尺啊。
秦岭,就是称为终南山的那一段,在可恶的房地产商还没有将一栋栋高楼压迫式地竖立到我窗前的时候,它们经常出现在我的窗框里,犹如一幅幅讲究的文人山水画。那段日子,我常以能否看到南山来评判这一天的幸福指数。
很快,窗里的画就如同好莱坞大片中让人眩晕的镜头一般,被连成一片的楼房代替了,我家的窗户里,再也看不到南山了。
也就是在那时候,我开始寻找进山的机会。我和李江伟、二冬、范昭利用假日,在大雪纷飞的冬夜,在烈日炎炎的夏日,相聚于终南山的峪口山岭。白云、林泉、山石挡住了城里的熙熙攘攘,明月、鸟啼、山风也带给我们无限的遐想。
李江伟和二冬都在山中租有农家的房屋,二冬还常年住在山里,看日出日落,花开花谢,并写下了《借山而居》《鹅鹅 鹅》等畅销书籍。他们所租住的房屋,门前都有一个很大很开阔的平台,我们只要去,大都会坐在平台的大树底下,喝茶、弹琴、聊天……
我发现,琴声在山中听来别有韵味。一方面它传播的远,听着很清晰,一方面又不容易受到诸如鸟鸣犬吠之类声音的干扰,就如同立体声,不混杂在一起。二冬的鹅,常在我们弹琴时“鹅鹅鹅”地叫着,这不仅不会影响我们的弹奏,反倒有一种助兴的效果。
我仔细琢磨过这种现象,大概是因为城里的声音太多,无休止的声响交织融汇,就形成了一种嚣声,阻隔或干扰了琴音的传播。而山里的声音就少,且大部分是自然的纯声,从音波的角度看,琴弦的振幅大,产生的木音浑厚而绵长,很接近自然之声。另外在空旷而相对宁静的大自然中,声音能传播得更久远,耳朵也就听得更真切清晰了。
有几次晚上,我睡在石砭峪谢家岭屋外的帐篷里,细细谛听夜鸟的鸣叫和风的声音。我叫不上名字的鸟儿在相反方向的树上,它同人一样,叫着说着,其中一个声音高了,引得另一个也激烈起来。山里的风,在树叶的簌簌作响中能够听得格外分明,那些植物竞相生长的声音就更不用说了,奇妙无穷。琴曲中“罨”这个指法,在不同意境的曲子中,表现也不同,比如《春晓吟》中表现万物复苏、植物拔节的“罨”和《白雪》中表现雪压竹折之声的“罨”,音色上就有很大的不同。我在山中听过了植物生长和大雪压折竹子的声音后,再弹这两首曲子时,“罨”就有特别的感受。
这一点,古代的琴人比今人的理解要深刻透悟得多。朱权编纂的《神奇秘谱》中,有一首名为《山居吟》的曲子,其题解是这样说的:“是曲者,宋毛仲翁所作,其趣也,巢云松于丘壑之士,澹然与世两忘,不牵尘网,乃以大山为屏,清流为带,天地为之庐,草木为之衣,枕流漱石,徜徉其间。至若山月江风之趣,鸟啼花落之音,此皆取之无禁,用之无竭者也。所谓乐夫天命者,以有也夫。又付甘老泉石之心,尤得之矣。”
你看,山林中那种超越世俗的真趣,青山是屏风,清流是衣带,天地是房屋,草木是衣服……人与山是一个整体。世上名利权欲终有竟时,惟有这江上的清风、山中的明月、鸟的啼叫和花开花落的声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也正因为此,古人喜欢隐逸山林,在山中抚琴、吟诗、饮酒,他们大多不为避世,而是感受或保有一份天然的真趣。
喜欢上山林,喜欢到山林里寻找真趣,虽然要打卡上班受组织纪律约束,但我只要有空就会到山里去,去找李江伟,去寻二冬。有人笑我,笑李江伟和二冬——山里除了空气好,风景美,其它有什么呀?我也笑笑我们的人——南北朝时齐高帝萧道成对陶弘景弃功名、隐林泉不以为然,下诏书问他“山中何所有?”陶弘景作诗以答:“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你问我山中有什么?山中能有什么呢?那我就告诉你,没有华轩高马,没有钟鸣鼎食,没有荣华富贵,只有那轻轻淡淡、飘飘渺渺的白云。在这个山中,我拥有白云。只要看到它,我就会有好的心情。
当然,白云是什么?山林里又有什么呢?在迷恋利禄的人眼里,它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但在不拜金不物质的人眼里,在看淡尘俗生活的人心里,它们却是天然奇韵,充满自然真趣的。